– 3000年的中国

Select Quotes

导言 十字路口的大国与历史热

回答“何谓中国”这一问题。这样一种新的历史叙事,直观上呈现为对过去的重述,实际上是在勾勒未来的方向;换言之,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是基于对过去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就是未来学。

在第一个千禧年过后,朝廷(中央)所能低成本汲取的资源超过了任何地方性势力的抗拒能力,此后中国再无长时期的分裂现象出现,于是就有了国人经常说的“唯一历史未曾中断而延续至今的文明古国”。

这个体系内部包含着中原、草原、海洋、西域、高原等几种主要的自然-社会-经济生态区域,各个区域彼此间有着极为深刻的相互依赖、相互塑造的关系,以至于脱离开一方完全解释不了另一方。

过剩人口带来过于便宜的劳动力,使得以节省劳动力为目的的技术变迁无法出现,因其不具备经济可行性;中国因此便无法内生性地发展起工业经济,因其以新的技术变迁为前提;而不能从农业经济进展到工业经济,便无法吸纳过剩的人口。中国于是自我锁死在一种低水平状态上,有学者称此一状态为“内卷化”。

壹 哲学篇:中国历史哲学纲要

说不清中国是谁,便无法说清它的利益是什么,无法找到用以衡量具体政策恰当与否的统一连贯之标准。观念与实践,本就是历史的同一个过程。

巫、史、祝、宗负责共同体的祭祀、求祷、仪礼、记录,每一件事情都有着沟通天人之效,正位鬼神之功。中华文明之初期,巫史不分,巫亦史,史亦巫。太史

周人伐商,打破了商人天命降于一族的观念,由周王来领受天命。万民与天子因“天命”而联为一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

担纲天命之天子,必依正统。中国史家素来强调正统论,孟子

通过他者,人们会反过来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自我意识的特殊性一面便浮现出来。反思会告诉人们,没有对他者的认识便不会有对自我的认识,自我与他者实际上是互为条件的共在,特殊的自我不过是这个共在关系当中的一个必要环节,自我意识的普遍性一面便浮现出来。于是,

每一个体作为区别于他者的独立道德主体与法权主体的存在;达到对普遍性最根本的自觉,即理解到,承载着普遍理想的制度安排,超越于所有单个主体之上,是个体的道德实践与法权实践的根本条件。自我意识因此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合题。

制度倘若不是出于理想,则无法获得认同,因其无法承载人们对于普遍性的追求;制度倘若不是出于欲望,则无法获得存续的动力,因其否定了人们对特殊性的追求。

所以,历史是在真正的意义上由成功者与失败者共同铸造的。成功者缔造其特殊性的一面,使得具体的秩序得以成立;失败者铸成其普遍性的一面,使得秩序获得其赖以维系的精神价值。

只有定居文明才能积累起巨大的财富,滋养不事劳作而仰望星空的思考者),在

帝国遂行的武力统治,从原则上来说,不过是其承载之文明使命的手段与外化。

第一轮,是商周的封建社会的大循环;第二轮,是由汉至唐的豪族社会的大循环;第三轮,是由宋至晚清的古代平民社会的大循环;进行中的第四轮,是由晚清开启的现代平民社会的大循环,它还在循环进程中,仍未完结,所

大宋以来的平民社会,对于治理的需求远高于封建社会和豪族社会。皇权

在前两轮大循环当中,中原的普遍精神秩序所面对的他者之冲击,或者是来自北族,其武功超凡却无法在文化上挑战中原;或者是来自西域,其在文化上冲击中原却了无军事能力。中原遭遇的挑战始终不是全方位的,从而总能找到办法应对,以某种方式将构成挑战的他者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同时

国人陡然发现,过去以为是超越于国家、由儒家文明所表达的“天下”,实际上与中华国家是一体的,于是国家兴亡与天下兴亡便成为一回事。“国家

大清遂终结于革命。帝国的终结,很可能会导致不可逆的瓦解,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皆如此。但大清的终结,虽将始自清末的分裂倾向变为现实,人们却迅即开始了重建统一的努力。盖因始自春秋时代的“大一统”理念,虽在进入古代平民社会之前,经常无法成为现实,但自元朝起被确立为正统性之不言自明的前提,至民国时已历六百余年,完全内化为人们的潜意识,规定着人们的信念取向。由于人们醒觉到过去所想象的“天下”与“国家”实际上是一体的,“大一统”便进一步被收敛为“中华国家”的统一,“统一”成为值得追求的中华民族之历史本体。

民族主义应该表达为中华民族主义,但中华民族主义未能完成其理论叙述,在实践中它表现为汉民族主义,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反被刺激出民族主义诉求。这是因为,现代中国继承的是个古老的帝国,而民族主义本身正是要肢解大帝国的,用民族主义来实现帝国的内部动员,其效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南京国民政府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对于满蒙回藏诸地区的实际控制。就

历史以共产主义革命作为其自我实现的必要工具,以打造出一个“普世民族”。之后,

多元主义是一种隐蔽的特殊主义,它是小国在接纳普遍主义时,为防止自身被大国在精神上吞噬而披的一件外衣;但中国的体量使得它事实上无法作为因变量获得理解。

草原与海洋,都天然以当时技术条件下的全世界作为其活动空间;中

当下的世界秩序由美国所主导,因其在现实运作中欠缺对唯一霸权国自利倾向的制衡机制,而使其普遍主义遭受质疑;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文明地区在当下所提出的普遍主义主张,则有待进一步完善。真实

中国历史的精神现象学运动呈现出两个趋向。一个趋向是,就现实的社会层面而言,微观的行为主体,其单位越来越向个体方向收敛:古代的行为主体是诸侯公卿,中世的行为主体是州郡豪族,中世之后的行为主体则是乡里宗族,近代以来的行为主体进一步收敛到核心家庭乃至个体。另一个趋向是,就超越性的精神层面而言,其气质越来越朝理性化的方向进展:汉儒重神秘主义的谶纬,宋明儒学重近于理性主义的理学,清儒重近于实证主义的朴学和经世实学,到了近代则重自然与社会科学。

整部人类历史,归根结底是人性的运动史,其中的高尚与卑下,皆是人性的呈现而已。奇妙的是,人性的高尚,带来的结果不必然是善;人性的卑下,带来的结果不必然是恶。

贰 社会学篇:历史演化的动力机制

单个个体的欲望虽然受限,不能再任意伸展,但可以通过整体的强大而获得补偿。

有些社会性动物,小如蚂蚁、蜜蜂,大如狮子、大象,也能形成合作,但这种合作基于生物本能,难以超出自然血缘群体之外。人类与它们的区别在于,能够超越于本能之上,形成超血缘群体的合作。这种合作之成为可能,在于信仰的出现。正是通过信仰,不同的人有了共同的信念基础,便能够超越生物本能,形成超出自然血缘群体的认同。人们于是会将拥有同样信仰的人的成功,在相当程度上视同自己的成功,从而愿意进行合作,并相信通过合作可以获得某种(未必直接落实在本人身上的)回报。[

合作的过程,需要人们能够以某种方式自我组织起来,形成稳定的秩序结构。只有这样,不同人的行为边界才得以明确,对有限资源的稳定分配成为可能,更加复杂高效的生产过程才能够出现。这种秩序结构,可称其为制度。初民社会的制度是在“日用而不知”的状态中自发形成的,是一种自生秩序,与后世基于暴力与战争而形成的集权秩序大不一样。

人类文化的演化速度远远超过生物演化,(广义的)文化演化包括观念系统的演化,以及制度系统的演化;演化的方向则是让(广义的)文化基因能够最大化地自我繁衍。于是,人类在这个意义上又开始成为“自私的文化”的奴隶。

一旦因为战争、贸易或者技术变迁而带来巨量的新资源,或者是带来更多的人口,抑或是其他的新变量出现,有可能会超出既有制度的弹性承受范围,均衡就会被打破。此时人们需要寻找到新的制度/组织形式,以便重建合作关系并使其能自我再生产;否则这个群体就会走向瓦解,最终被其他群体所整合。人类历史的演化历程,相当程度上就是制度/组织形式的演化历程。制度/组织形式是个相对稳定的存在,而其要整合起来的人口、资源等等则是在不断变动的存在。这两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了历史演化的直接原因。

某些群体相对于其他群体,或者是具体群体中的某些部分相对于其他部分,获得特殊的优势,掌握更大的力量,有能力推行一种基于暴力的统治。于是,区别于自生秩序的集权秩序出现了,

演化。集权秩序不可能是纯粹基于暴力的秩序,因为在财政上不可持续;集权秩序必须落实为更大范围的合作才是可持续的,

没有发展起普世主义观念的部落,逐渐被其他部落吸收掉。[

普遍性的信仰会不断努力扩展其传播范围,但合作规模的扩展却不是无限度的,或者说政治体的规模不能无限度扩展。因为,伴随着群体规模的扩大,其组织协调的成本会上升,组织带来的边际收益递减。在边际收益递减为零处,便是政治体的边界,

政府的权力无论集中到何种程度,也不可能操控每个单元内部的伦理关系,以及单元之间的合作与互动关系。

在中国的历史上,货币始终是政府无法垄断发行的,个别时候政府曾经尝试垄断货币,但这种努力基本上都遭到了失败,这也为社会保留了政府始终无力触及的自治空间。直到 1935年的法币改革,建立了中央银行,从贵金属本位货币转为信用货币,货币的发行权才纳入到政府手中,

第一节 中原

区别于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在转化为人们日常的生活实践及制度安排时,儒家伦理的载体不是个体心灵的皈依,而是一种表达着伦理意涵的人际关系结构。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等,脱离开人际关系结构,孤身一人是无法实践的,儒家更无法想象一种荒岛上的鲁滨孙一样的精神世界。这样一种人际关系结构,需要其中的个体都是处在相对稳定的定居生活状态,

定居的生活状态,需要农耕的生产方式,而农耕有一个硬性的自然约束条件,就是 400毫米等降水量线。

汉人是用文化来定义的,具体来说就是以农耕生活为载体的儒家文化。

儒家所尊奉的仪礼秩序,最初是一种自生秩序,它源于传统,贵族制作为该仪礼秩序的载体。在周代,这些贵族源自武王与周公对于同姓与近臣的分封。诸侯带领本族人到封地武装殖民建城而居,称为国人,亦称君子;被征服者则居于城外,称为野人,亦称小人。该种秩序下,只有贵族君子可以参加战争,战争的礼仪性质往往也会大于实用性质。

中原各诸侯国陆续开始变法,诸侯国内部的贵族等级被夷平,传统仪礼秩序的载体不复存在。人们的身份高低不再是基于出身、血统,而是基于军功;平民也可以参战了,甚至可以军功升至超越于过去贵族之上的地位。强有力的贵族的存在,可以约束中央政府对社会的资源汲取;贵族不再,政府便得以建立起远较过去强大的中央财政,形成官僚体系-吏治国家。新近拔擢的平民,正是用来填充官僚体系的最佳人选。他们不似贵族有着独立于王权之外的财务基础,其地位的提升又依赖于王权,平民与王权之间便会形成一种合作关系;

如此一种地理,利于大规模作战,而不利于割据自存;如此一种地理,能够养活庞大的人口,帝国政府从中汲取资源,反过来以此打碎社会自组织能力,从而进一步提升资源汲取能力。一旦过了某个门槛,第一个千禧年过后就差不多过了这个门槛,则不会再有任何区域性的力量能够长久地与帝国政府分庭抗礼。

第二节 草原

一旦部落的规模超过临界点,它就会分裂出新的部落,继续以小集群的方式来行动。

贸易?只要中原没有统一,中原的诸侯国便会竞相与草原部落进行贸易,因为它们能从草原买到重要的战争物品马匹;[

对于草原上的诸多小部落来说,这样一种贸易条件是令人满意的,无须联合起来向中原争取更好的条件;因为人们无法用任何办法获得比市场均衡价格更好的贸易条件,对小部落来说,倘若联合起来,不仅其自主性会受到约束,贸易的利润也会被盟主剥去一层,还不如联合前。但是一旦中原统一,中原帝国就可以用政治手段,或者关闭贸易,或者规定一个远远偏离于市场均衡价格的贸易条件。面对这种状况,对于草原上的诸多小部落来说,通过战争获取必需品会变成一个更有吸引力的选项。要想对中原发动战争,小部落便必须联合起来成为一个大的部落联盟,于是强大的游牧帝国出现了。[

君位继承的稳定性,以便确保帝国正当秩序的稳定性。这要求继承人资格必须是唯一且易于识别而不会引起争议的,所以中原的继承逻辑在各种“立长立贤”的争论中,最终收敛于嫡长子继承制上;只要是嫡长子,小孩子也能作为正当性的象征,其他一切事情交给官僚体系去处理便是。在草原则不同,小孩子无法确保能征善战,一旦大可汗没有战斗力则部落联盟必会解体;所以其首领的继承规则通常是兄终弟及,而不是父终子及,

第三节 过渡地带

若欲建立超越中原-草原的普遍帝国,担纲者必须是能够同时理解中原与草原的人,这种人只能是来自过渡地带。

只要统治者能够控制中原财富,便能控制草原骑兵,而只要其能控制草原骑兵,便能控制中原,形成了一个正向循环。如此一来,统治者是小孩子也没有问题了,对儿子的情感很自然地压倒了对兄弟的情感,兄终弟及的继承关系就此转化为父终子及的继承关系,周期性的继承危机便克服了。这是入关的草原征服帝国得以长寿的根本原因。

过去对于清代人口猛增的解释是美洲作物的引入,但是据侯杨方教授的研究,在乾隆朝开始积极推动美洲作物之前,人口已经发生激增,大清官员正是因此才被迫开始推广美洲作物,直到 20世纪初期,美洲作物也没有超过中国粮食总产量的 10%。那么,人口的激增在这里最可能的解释便是和平红利了。[

第四节 西域

中亚可供定居的宜农土地,都以散落绿洲的形式存在。绿洲地区的农业,不可能形成足够规模的物质财富积累,这恰恰构成了中亚无法形成稳定的大帝国的一个根本秘密。

因为中亚帝国忽生忽灭,很难留下可靠的历史记录,经常是通过周边长寿帝国的记述才对其略知一二。所以,中亚的政治史以“失序为底色、有序为插曲”,与欧亚大陆东、西两边的“有序为底色、失序为插曲”形成鲜明对照。

中亚有不少地方的游牧和定居在空间上有着深刻的交错关系,共生性在微观上也有体现。导致这个差别的最重要原因是山的高度之别。游牧与定居需要很不同的气候-生态,在东亚方向,山的高度不大,气候变化主要与纬度相关,较少与海拔相关,纬度自然就把游牧和农耕给物理性地分开了,长城就是大致的界线。中亚地区山脉高大,气候变化首先是与海拔相关,于是定居者在山脚农耕,游牧者则随着季节变换而活动于山坡的南北两侧,游牧与定居两个群体直接相望,经常打交道。[

中亚地区的自由特征,天然地适合于贸易对自由秩序的要求,可以说,“自由通道”就是中亚地区的世界历史命运,其破碎性成就了它的这种命运。中亚因此有了一系列以经商而闻名的定居城市,

第五节 雪域

雪域高原无法内生地恢复普遍性的政治秩序,而只能形成一系列很小的区域性秩序。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秩序时的关键要素,不是像中原一样比拼哪种组织模式的效率更高,这种比拼要以资源丰富为前提;而是要比拼哪种组织模式的成本更低,这是高原资源稀缺状态所带来的一个根本约束。

第六节 西南

这片土地离轴心文明帝国的统治中心有相当距离,而且当地的道路极其难行,人口稀少,一般来说税收的成本会大于税收的收益,轴心帝国的统治向这里扩张的成本也相当高。因此在近代以前,中原帝国长期对这里保持一种比较松散的“羁縻”,这就使得当地类似于草原一样,保持着相当的源初自由。西南地区的居民,有两种来源,一种是长期居住当地的土著,一种是在中原帝国的扩张压力之下逃入深山的人群。两种人群因应着当地的地理特征,都发展出一种斯科特所称的“逃避的社会结构”。他们发展出尽可能分散、流动并且抵制征收的生存策略,其社会结构也适合分散、裂变和重组,他们展现给外部世界的印象是杂乱无章的生存形态,没有固定的形式。当官僚制社会尝试对其进行统一管制时,却发现在制度上没有明显的进入途径。平原上的人群和山地上的人群代表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政治领域,一方是集中和均质的,另一方则是分散和异质的,但是每一方都在变化,而且每一方的人口构成中都有在不同时间内陆续从对方拉过来的人力资源。[

温春来的研究进一步发现,这样一种汉化的过程,土著精英所改变的可能更多是文化认同,而非族群认同,他们在很多场合声称或者伪装出汉人的身份,但在内心深处仍然有着土著的认同,他们所认同的是帝国王朝及其所认可的礼俗与正统儒家思想,而非认同于汉人的身份。从中可以透视出儒家文化与儒家帝国的传播极限。在边缘地区方可以看出,这两种极限有着相当的不重合性,这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第七节 海洋

帝国政府对于东南沿海地区的控制力因山脉阻隔交通困难而大大减轻;沿海地区的这种地理空间,也使其在历史上较少受到战乱波及,因此当地的宗族秩序没有受到过严重的破坏,其对社会的整合力量要远强于中原地区。

对于朝廷来说,到海上讨生活的人群,很容易脱离帝国控制,因此明清时期比较长期地实行海禁。但这

两广、福建一代的人逐渐建立起一个覆盖整个南洋的社会空间。他们在这个空间里如鱼得水,南洋对他们来说同样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并不是远离故土的外国,下南洋也不是离开故国,而就是在同一社会空间中的内部移动,这种认知几乎一直延续到 20世纪非殖民化运动之前。对比

南洋是个社会概念,其特征是通过海洋实现的社会网络构建;帝国则是个政治概念,其特征是军事与政治征服及秩序正统性的担当。两广、福建人如果被迫逃往南洋,最多是丢掉自己的政治身份,但是社会身份不会丢失;他们仍然可以嵌合在一个意义世界里,虽然正统性的感觉会受到伤害,但生活的意义仍得以保留。对

帝国内部,只有在中原地区,政治空间与社会空间才是重合的,在非中原地区,政治空间和社会空间并不一定重合。因为

华人在家乡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没有政治权力,所以在南洋也本能地愿意接受土著王公或者殖民者所建立的政治秩序,以为后者服务的方式,获得控制经济领域的机会。进一步探究,会发现南洋华人政治意识的欠缺,并不仅仅是本乡长期欠缺政治权力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其强大的宗族结构的双刃剑效应所致。宗族结构一方面带来了华人的商业能力,一方面压制了华人的政治意识。

对于海外长途贸易而言,最关键的便是其信用结构的建立,否则与遥远陌生人的贸易关系是无法建立起来的。海外华人都是东南沿海的移民,他们漂洋过海时,随身携带着以宗族关系、方言群体等为依托的信用基础;跨越远距离的信用结构,通过宗族内部诸多个体的远距离迁徙而建立起来。在

宗族共同体是一种基于血亲本能之自然伦理的社会和经济存在,而不是一种进行主动创制的政治存在。南洋

这些都意味着它必定是封闭的小群体,群体之间,即不同的会党组织之间,都不会有认同感,更遑论建立起一种超越小群体的普遍秩序了。所谓海外中国人不抱团,是在中国人作为整体的意义上来说,在作为同乡的意义上,相当抱团。

构成对比的是,西方殖民者,人数远远少于南洋华人,武力也未必强过后者,但是他们来到当地后,能够迅速地以其武力为基础,在当地立法建政,建立超越于当地各种特殊群体之上的普遍秩序。拥有政治意识者,便拥有规范性的力量,成为秩序的主导者;没有政治意识者,便只能拥有偶然性的力量,成为秩序的从属者。客家

西方人所拥有的超血缘的政治意识,与其出于亚伯拉罕系统的一神教精神背景直接相关。基督教有着对“独一真神”的信仰,以地域或血缘为基础的伦理观念,在它看来是渎神的,是

一神教要求对神的信仰的无条件性,这对基于血亲本能的自然人性有很强的挑战,它要求信众克服这种本能,从而也会克服其所带来的狭隘视野;信

儒家所主导的非一神教世界,很重视基于自然过程而形成的血亲/拟血亲共同体的温情,重视善恶有报的自然伦理。这样一种世界观念充满温情,不会让人处在持续的焦虑当中,而是在符合自然人性的基础上,逐渐累积出秩序。儒家帝国的构建,主要不是出于政治意识,而是出于暴力逻辑的结果;帝国也会有其扩张性,但这不是基于一种深刻的精神冲动,而更多是基于现实的物质考虑。就文化的扩展而言,在儒家视野中不存在一神教那种“善的亏缺”的虚无之地,存在的是由内及外尊卑有序的普遍伦理世界,帝国更重视“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这

西方人对于南洋的掌控力越来越强,同时对于华人对经济的控制力有着越来越大的疑虑,于是开始了一系列压制华人的政治动作。华人在这个过程中,终于普遍地与自己所习惯的生存环境产生了疏离感,这使得某种政治意识开始形成了。南洋华人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与西方人同样的法律权利,渴望能够获得不受政治扭曲的经济活动空间,而为了获得这种空间,他们不得不主动参与到政治建构当中去。在宗族体系的牵引下,这样一种政治意识不仅仅体现在南洋,更通过南洋及口岸地区而与帝国东南沿海相关联,

第二节 脱于混沌,封建初成

中原地区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连成片的宜农区域,由于其自然生态及地理位置,发展起更大的人口密度,亦成为各文化区沟通的中介而内外交往频繁,这些交往既包括战争也包括贸易。中原遂演化出较其他地区更加复杂的行为规则,这些规则必定具有超越于单个部落体、文化区之上的普遍性,才能构成普遍的交往基础,这就是最初时代的“礼”。随着社会的复杂化,“礼”也日趋复杂化。周取代了商之后,在其分封制下,天下被纳入一种拟亲缘共同体的结构当中,其核心是宗法制,相应地形成了嫡庶之制、祭礼、服制等等。基于尊尊亲亲贤贤的原则,一种稳定的秩序浮现出来。

早期对部落神的信仰,使得诸部落之人开始脱离于自然,但仍视其他部落之人如野兽;对于“天”的信仰,使得人开始脱离于自我(部落)中心,认识到其他的部落是与己相像的一种存在。

文字本身是个很复杂的发明,对于人类早期社会来说,在经济成本上并不划算,除非是出于祭祀需求,否则这种发明不会出现。以文字进行的祭祀活动,意味着(复杂)宗教已经出现,以(复杂)宗教为认同基础的更大规模的社会合作开始成为可能;只有在这之后,对大规模社会的复杂治理及其必需的技术前提,即文书系统,才会出现。也就是说,文字在早期垄断于祭司集团及有资格参与祭祀活动的高级贵族的小圈子里,这是超越于小群体的大规模社会得以出现的根本前提,文字转化为非宗教性的社会应用是更晚的事情。

第三节 封建的巅峰与瓦解

抵消,“罚”变得难度比较大,只能通过对于“德”的强调来使得诸侯自愿遵从,

下篇 内在于世界的“中国”

西方到来的过程绝不会是和平的,一定伴随着中国的屈辱与苦难,但这种苦难会内蕴着一种历史意义——不似无任何历史意义的自我屠杀——从中可以淬炼出中国完成自我涅槃的必须要素。

中国一方面需要整合内部各种异质性的部分,形成一种民族主义的方案,以对西方的压力进行一种整体性的应对;一方面又需要对异质性本身给以恰当的安顿,以免民族主义反倒引起内部的分离;另一方面还必须超越民族主义,因为中国的超大规模性,以及中国历史留给它的普世主义精神冲动,使其无法通过民族主义,而只有通过普世主义才能恰当地理解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但普世主义本身无法带来本国的动员,要实现动员又必须是民族主义才行。这一系列困境,使得中国必须找到一种看上去是自相矛盾的“普世民族主义”,才有可能获得足够的精神容量与政略前提,完成现代转型。

第一节 世界市场背景下的诸多新要素

中国经济内卷化的根本原因是人口过剩,以至于劳动力成本降到极低,极大地压制了消费能力,百姓多半处于糊口经济状态。

劳动力的边际收入仅仅只够维生。在人口压力过大的情况下,城市里容纳不下的新增人口,遂都被农村吸收,农村中过剩劳动力都被用于农村家庭副业上。这反过来对于城市里手工业工场的生存造成严重威胁,只要是技术上可以由个别家庭为单位来生产的手工业产品——主要是在棉纺织领域——农村剩余劳动力的机会成本近乎是零,城市里的手工业工场便没有任何竞争优势。城市手工业工场只有在那些受技术与经营规模所限,农村家庭副业无法生产的项目当中,才能存活。这样一种经济形式的演化,适合于对最大量人口的容纳,却以对技术进步的扼制为代价,陷入“低水平均衡”的陷阱而无法自拔。

竞争,它力图扩大与大清的商业关系这一尝试不断失败,最终日本不得不选择工业化的道路,以便和大清形成差异化竞争。而大清则陶醉在其拥有高度比较优势的茶叶和生丝产业的发展。这使得近代的中日两国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保守派对于“礼义”与“人心”的强调,对于仍处“伦理-官僚世界”的帝国而言,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社会保护机制。但是,外部世界的威胁是一种现实存在,“礼义”“人心”对内多少能够约制政府对于社会的专权,对外却并不能带来抵御强敌的国家能力。帝国因此走入一种困境,倘若不引入新知识,可能会亡国;倘若引入新知识,则可能会亡政。

对于普遍帝国来说,其自我认同的核心识别标准是其“形式”——亦即其伦理道德、礼义人心——任何“质料”都是从属于“形式”的,只要形式不受伤害,则质料的变更并无所谓,所以,统治者的血统并不是其统治资格的限制条件。相应地,任何变革也都不能触及帝国的伦理形式部分,这并不会因为统治者不是满洲人便有区别,否则无法理解晚明的种种政策昏招。而对于接受帝国文化辐射的周边国家来说,为了让自己能够从精神上摆脱帝国的文化压力,获得主体性,便必须反过来强调“质料”是优先于“形式”的,其本身的质料特殊性是其自我认同的核心识别标准,在质料不受改变的前提下,则形式的变更并无所谓。所以,日本可以迅速地转向西方的知识体系与政治方案,大清的改革却窒碍难行。普遍帝国要突破这样一种两难困境,唯有从“伦理-官僚世界”进入到“政治世界”,将帝国的自我身份与伦理剥离开,实现政教分离,

清末民初留学生出国之际,早已完成国家建构的西方世界,其思想界和舆论界已经开始进入到对于资本主义与国家进行反思的阶段;中国与西方在各自所面对的问题上有着严重的代差,但当时的留学生并没有相应的鉴别能力。这在正面临着严峻的国家建构问题的中国,便会引发一系列并不切题的政治主张。这些主张使得中国急需完成的要务,看上去似乎反倒成了过时之物,也再一次扭曲了中国转型的路径。[

而世界市场本身是超脱于任何国家的控制力之外的。因为每个国家试图控制世界市场的努力,都会被其他国家以及非国家行为体的反应动作所扭曲,最终会均衡出一个事先谁也想不到的结果,从而构成所有国家内政外交的新的外部约束条件。所以,世界市场便是国家间关系的自生秩序的一个基本条件。

英美之所以能够成为其他国家的约束条件,而不是反过来,根本原因就在于它们的内政与外交是高度连通的,世界市场的波动能够最有效率地反映在其内外两个方面的政策调整上。

如果将大陆法系的立法主导之法律过程称为“对法律的发明”的话,普通法系下司法主导之法律过程可以称为“对法律的发现”。

大英帝国的扩张,首先并不是国家行为,而是社会行为。在大航海时代,各种各样的英国商人、冒险家等都到海外去冒险,遍布世界的英国商人,通过其贸易过程带动着英国法律的对外扩展。这种法律的扩展并不是基于暴力的推广,而是英国商人与异域商人可以遵循各自的法律习惯来界定产权和行为规则,同时他们还会磨合出一个超越于彼此之上、更具普遍性的行为规则,使得双方虽然遵守着两种不同的法律体系,却可以有互动的规则基础。

被派出的英国军队,并不是要来强迫对手方接受它的意志,而是用来保证当初达成的共同行为规则获得遵守;倘若对手方拒绝遵守,则军队会强迫其遵守。

区别于大陆法系的国家,国家利益在英国/美国这里不是事先被定义出来的,而是在其无数微观个体的活动、博弈当中,逐渐被发现出来的,并且仍在继续不断地调整、演化。而调整与演化的方向,也无法事先判断,还是只能在微观个体的活动过程当中逐渐被发现。由于微观个体的活动舞台既在国内,同样也在全世界,而他们都要到议会中参与同一个辩论过程,于是,英国/美国的内政与外交便获得了最佳的连通性,世界秩序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它们内政的一个外化。从而,它们便成了其他一切国家的外部约束条件。

普通法意味着其政治始终是诸多具体的个别利益的聚合过程,而不是一种抽象的价值理想的外化过程;大陆法系的政治逻辑则刚好相反。

因其地缘环境,大陆国家很难成为世界市场的引导者,而只能作为参与者。现代世界秩序以世界市场作为基本动力机制,其霸主历史地落在了英国和后来的美国身上;而这个霸主的行为特征在于,它不是作为世界秩序的立法者,而是作为世界秩序的司法者存在,其对外的暴力行为,除了诸如二战这种极端状况,一般情况下不呈现为世界秩序中的战争力量,而是呈现为警察力量,对大家公认的规则进行执法。

英美以外的国家,即便力量非常强大也很难成为世界霸主,因为其立法主导的政治,导致其内政与外交的连通性比较差,无法与世界市场同步波动,统治世界帝国的成本无法与英美相比,从而即便其建立世界霸权也无法持续。

除了一些对帝国的海洋交通-贸易体系非常重要的战略据点必须掌控,如香港、新加坡、好望角、直布罗陀等,其他地方都是能不直接控制就不直接控制。英国在其余地方努力扶持当地的统治者,条件是对方愿意加入到英国主导的贸易体系当中来,向英国开放其市场。如此,则英国可尽得贸易之利,而无须付出对于殖民地的统治成本。因此可以说,大英帝国包含“正式帝国”与“非正式帝国”两个部分,

英国作为一个世界帝国,它的治理对象不是具体的某一个地区或此地的人,它的治理对象是一套普遍行为规则。这个规则并不是英国制定的,而是只要其他国家愿意加入进来,就都可以参与到这个规则的演化过程当中,英国则垄断对于演化出来的规则的执行权。

第一节 中国经济崛起的奥秘

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中国的经济奇迹是因为两个或者三个条件的时间耦合。第一个条件是中国加入 WTO(世界贸易组织),因而得以顺畅地进入到全球市场。但对经济奇迹来说,加入 WTO很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条件,只是起到了一个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重要的是另外两个条件:一个是西方世界进入创新经济的时代,带来了制造业流程的大规模外包,在全球范围内寻找能够承接外包的对象;另一个是中国的土地财政,让中国以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获得了最为强大的承接外包能力。

能够将制造过程外包,自己轻装上阵致力创意与品牌打造的企业,将有更大的机会占据价值链的顶端,这就是类似于苹果这样的公司成功的秘诀。

每一家企业的高度专业化,确保效率;随着发包任务的不同,企业间的相互配套关系可以不断动态重组,以此来确保弹性。也就是说,对效率的需求,在单个企业的层面上获得满足;对弹性的需求,在大量企业共同组成的供应链网络层面上获得满足。所以,供应链网络的存在,是有能力承接大规模外包的一个重要前提。供应链网络内部不断动态重组的配套关系,一定是分布式决策、分布式运转,绝不是一个中央集权式的大脑能设计得出来的。因为,创新经济时代市场的变化速度超出了任何中央集权式的处理能力,供应链网络的运转便只能是基于自然的市场均衡过程。

分税制改革当年,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从上一年的刚刚超过两成上升到近六成。国家主要部分的财政收入上收于中央,中央再依照地方的财政支出需求向下进行拨付,以此确保中央对全国经济与社会的调控能力。

土地财政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发展起来。分税制将城市土地有偿使用收入、土地增值税、房产税等与土地增值相关的税种全部划归地方政府,

在 20世纪 80年代曾经兴盛一时的以制造业为主的乡镇企业,不再获得地方政府的支持,开始萎缩;而建筑类企业缴纳的是营业税,归属地方,建筑业对于土地有大量需求,由此产生的财政收入也归属地方。因此地方政府开始鼓励建筑业的发展,这些构成了广义的土地财政。之后,地方政府又以土地为基础构建起发达的融资机制,土地金融成为比土地财政规模更大的资金体系,城市开发和基础设施建设获得了更大的动力。[

但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机遇正在这个时候到来。在土地财政初见成效、败象未露之前,西方国家生产流程大规模外包的需求出现了。远远超出于工业发展水准的城市化进程,刚好提供了大片已开发好却近乎空白的工业开发区,大规模外包所必需的供应链有了成长的可能性。

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奇迹,完全是依托于世界大势而成,中国的自主决策在其中有一定作用,但更多的是一种时间性的耦合,中国顺势而为。中国的经济崛起深刻地内在于世界经济秩序的发展过程之中,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崛起和西方经济的转型,是同一个过程。

供应链网络一旦形成,其规模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变量。供应链网络的规模越大,内部的节点就越多,互为配套组合的可能性就越多,网络的弹性越好;其中单个企业专业化分工的深度就越深,效率也越高。每个企业都与极大量的其他企业互为配套关系,即使它只生产非常专门的东西,也能够达到世界级的量产,这在过去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同时,供应链的规模足够大,就可以养成一个庞大的工程师蓄水池,即使有上万家企业倒闭了,失业的工程师也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只有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工程师被培养出来,供应链网络也才运转得起来。中国作为超大规模国家的优势于此尽显。

没有哪个东亚国家会因为供应链的结构性重构过程而退出这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此时真正有效的分析单位不再是国家经济,而是微观层面的企业经济,以及超国家层面的供应链经济。在这种分析视野下,会看到各种企业在微观层面上改变自己的节点位置甚至地理布局,但供应链网络本身作为一个整体,不会受到本质性的影响,而中国在这个供应链网络当中相对于其他国家的压倒性规模,使得供应链的重构始终会以中国为中心。

这里的所谓供应链管理,不是中央集权式的自上而下的管理,而是指一个制造业企业是否能把自己有效地嵌入到供应链体系当中。一旦有效嵌入,这个供应链将自动运转起来满足企业的需求。

可以说,中低端制造业向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制造业集聚区的转移,在这个意义上是终局性的,进得来出不去。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终局性,有两个原因。一方面,现有东亚制造业集聚区的制造能力,已经能轻易满足全球的需求,新崛起的地方很难与东亚就制造业进行竞争。另一方面,其他地方若想重复当年中国承接制造业外包的历程,它必须也有已建好但又近乎空白的现成开发区,否则供应链体系无法成长起来,无法满足效率与弹性兼备的需求。而此类开发区的建设,以土地没有私人产权为前提,这便决定了它在中国以外是不可能被重复的。若说有什么类型的制造业能够从东亚制造业集聚区转移走的话,只有对供应链要求不高,并且对于远距离物流成本敏感的制造业,才有这个可能性。对远距离物流成本敏感的产品,适合就近生产原则,即靠近市场所在地生产。而一种产品对远距离物流成本敏感与否,衡量标准之一就是单位重量的产品售价,如果售价比较高,则不敏感,售价比较低则敏感。诸如玻璃、低标号水泥、粗陶瓷等等,这种制造业是能够向东亚制造业集聚区以外转移的,面向远处市场的生产部分也应该转移走;但它们面向本地市场供应的生产部分不会转移。近年来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此类产业的转移,不仅仅包括向墨西哥等国家的转移,甚至还有向美国的转移。但这与世界制造业中心的转移,根本上是两回事,因为该种产业的转入,无法拉动转入地工业的体系性演化。至于从中国向东南亚的转移,则如前述,是东亚制造业集聚区的内部结构性调整的过程,它只会进一步强化东亚集聚区在制造业上相对于其他地方的优势。

第二节 世界秩序的变迁与失衡

国际经贸结构从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所说的“中心-边缘”结构逐渐向“双循环”结构的转型,即中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经贸关系构成一个循环(第一循环),中国向西方国家出口制成品,从西方进口技术、资金以及各种高端服务业贸易;中国与其他非西方国家之间的经贸关系构成另一个循环(第二循环),中国向发展中的亚非拉国家出口制成品,从后者进口原材料等,两个循环通过中国而联系起来。

期间除了日本是个例外,其余确实没有哪个成规模的边缘国家进入到中心国家的圈子;个别成功挤进这个圈子的,都是自由港规模的国家或地区,其规模的上限就是韩国。

在于,原材料产业只能对接于中低端制造业,很难对接高端制造业,遑论高端服务业。于是, 20世纪 80年代之后西方国家经济结构的产业梯次与非洲国家相距日益变远,两者在经常项目下的经贸规模变得非常小,无法形成经济拉动关系。

非洲国家有可能被促成的发展,将不会是基于其工业化的进程。供应链网络的逻辑使得这条路已经被封死,非洲国家内个别工厂的建立与工业化是两回事;所以,其发展更可能是基于基础设施的建设,刺激当地市场化导向的农业等第一产业,带来足够多的就业,并通过特色农业提升附加值,然后直接跨越到服务于本地第一产业以及服务于国际的文化、旅游等需求的特色第三产业。这样的产业结构,必须依赖于一个稳定的外部贸易环境以及相对有利的贸易条件,它无法独自运行,“双循环”结构是其前提;非洲国家没有第二产业,意味着一定要进口制成品,国民福利的水平,取决它的出口与进口的利益差。

产业。在第一循环引擎乏力,中国的第二产业已经超过全球市场的吸纳能力之后,中国经济差不多就走到了转型节点上。依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国经济数据, 2015年中国的第三产业占 GDP的比重首次超过了一半,达到 50 5%,其对 GDP的贡献率也首次超过第二产业,达到 53 7%,发达的第三产业已经在路上了。[

中国的经济创新与转型,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互联网式重构的过程,这个过程必定是高度地分布式展开的,而不可能是集中式展开。任何试图集中式对其进行控制的努力,都只不过会为转型过程徒增阻力;甚至不那么强调控制的努力,姑且称之为集中式的引导,也不可能成功,而只会徒增摩擦。因为分布式演化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其方向不可预知,任何一种有计划的努力,都会在一个更大的分布式网络当中被转化出事先预想不到的结果。

为了能够让中国经济的转型尽可能的平滑,以便尽量平稳地度过转型过程中的各种危机,其条件反倒是,政府要尽可能地减少管制,放手让民间去干,同时提供一个尽可能公平的规则平台,让每一个参与者对于规则都能够形成稳定预期,对其商业前景及财产安全性形成稳定预期,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当中,财富分配虽然很不平等,但是拥有财富的贵族,其财富上附有很多社会义务,穷人因此能够分享到财富的好处,社会不至于产生撕裂。但是工业社会当中,现代法权意义上的财产权建立起来,财产上附着的社会义务都被剥除,穷人因此丧失了在过去的时代所能获得的财富使用之分享机会,于是社会开始产生了阶级对立,

自由主义发展经济,保守主义保护社会,两者保持着恰当的均衡,

高风险的次级贷于是披上了一件低风险的外衣,吸引本国与外国的各种机构与投资者大规模购买,风险随之弥散。可以看到,政治的逻辑于此扭曲了市场的逻辑。出于改善底层民众状况的考虑(底层民众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票仓,选举考虑与道德考量在这里混在了一块),政府做的隐性担保扭曲了次级贷债券的市场价格,不当地放大了风险。

这两种“不可能三角”的三条边,都可以归结为如下三种要素:内部秩序或说特殊性(货币政策独立性/民主政治),外部秩序或说普遍性(资本自由流动/超级全球化),内外关系或说内外界面(汇率/国家主权)。内部秩序的基础是国家政治结构,外部秩序的基础是世界市场,内外关系则呈现为政治行为的经济效应,或者说经济活动的政治约束。全球化以世界市场为单位来形成资本的流动,资本的自由流动/超级全球化对国家内部不同群体的影响是不一样的,会影响到国家内部的财富分配情况。民主制度下选民会要求调整分配,结果势必要以国家政治的手段来反制全球化;如果不愿放弃全球化,则势必要以国家政治的手段来压制民主诉求。政治秩序的单位(国家)与经济秩序的单位(世界市场)天然地不一致,于是人们在这三种要素中只能同时选择其中的两个,另一个只能听任其发展。

所以,“不可能三角”提示着人们,人类的政治努力(国家)面对普遍的自生秩序(市场)必须有所节制,知道主动的政治行为的极限何在,否则便是封闭了任何秩序的可能性;

后果。“不可能三角”要求国家在国际政治经济环境中的抉择必须保持有节制的分寸感,一种超国家的政治经济治理秩序也因此而成为必须。

第三节 全球治理秩序之变迁

除非霸主国与这些其代为付出成本的国家之间有着正向的经济循环,输出秩序之事可以形成一种自我循环自我支撑的财政过程,否则霸主国根本无力持续地代为付出成本,因为一个纯消耗的过程是不可持续的。也就是说,美国的海洋帝国秩序的扩展极限,是美国能够与其形成有机的正向经济循环的区域,除此之外,

勃列日涅夫强调社会主义大家庭“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就意味着苏联不仅仅是对外财政投放,还需要在其帝国范围内拥有实际的军事控制能力,以确保革命方向的统一性。这种大陆帝国的扩展极限,是其军事投放能力与相应财政支撑能力的均衡点所在,除此之外,它也无力可持续扩展下去。

一个历史的吊诡因此浮现:美、苏两大普世帝国的逻辑自洽,恰恰是以其摩尼教敌手的存在为前提,这可以帮它们轻松地卸下理念的普遍性与扩展范围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

对海洋帝国来说很尴尬的现实是,苏联留下的秩序真空之地,有很多无力自主支付人权保障成本,又难以与海洋帝国之间形成正向经济循环的地方,即便海洋帝国愿意将秩序扩展于此,这也超出其扩展极限了。这些

西方普世人权观的价值体系在冷战之后由于暂时丧失了真正的敌人,于是也就丧失了对于真正深刻严肃的政治问题的思考,逐渐走上对政治的技术化讨论,日常政治的琐碎与轻巧遮蔽了非常政治的深刻与担当,理想在这一过程中也逐渐被建制化,形成过度的“政治正确”,从而走向异化。“文明

欧陆式(不等于欧陆)的理性权利观,拥有思想的强度;美国式(不等于美国)的清教权利观,则拥有精神的强度。但是一种奇妙的辩证在这里又浮现出来。欧洲的相对主义虽无力,却因其突破了各种不容置疑的理念疆界,而走向了实实在在的普世人权实践。它在

隔离与规训的。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拒绝普世的普世主张,却使得美国的政治决断所需支付的成本,能够比较容易地控制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第四节 “文明的冲突”与普遍秩序的演化

民主选举,则上台的往往是宗教性政党,世俗化遭遇挑战;坚持世俗化,则其担纲者往往就是以军队为后盾的强人统治、威权政体。穆斯林国家的政治自主性始终要面临大国政治的约束,对于大国来说,在世俗化与民主制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天平便偏向了世俗化的一面。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阿尔及利亚、土耳其等国都有过若干次军人政变推翻大选选出的宗教性政党主导的政府的经历,而西方国家对此都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但

罕百里极力对抗哈里发的残暴统治,但哈里发是先知在世间的继承人,罕百里及其支持者反抗哈里发显然是没有正当性的,除非能够找到比哈里发还要高的正当性来为自己辩护。这个更高的正当性只能是来源于神,神意在《古兰经》和圣训里,于是罕百里要求信徒严格地依照经训来行事,绝不可依凭自己的理性对经训加以额外解释,妄揣神意以致窃夺神的位置,否则只能带来邪恶的专制,变得和马蒙哈里发没有区别。由此可以看到,原教旨主义在其起点上,是弱者赖以反抗强者的精神武器,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冥顽不灵愚昧落后。

极端主义思想从来给不出建设性的方案,但是它可以作为一个极为重要的识别标志,用来判断社会中是否存在着在现有框架内完全无法化解的冤屈愁苦。倘若所有的冤屈愁苦在既有框架内都能够得到有效化解,则极少有人会去选择极端主义,因为那就意味着完全放弃日常生活;但倘若冤屈愁苦在既有框架内无法化解,则极端主义必会对很多人形成吸引力,因为它为对既有秩序的挑战给出了最为有力的道德理由,并将此转化为一种深刻的宗教责任。

各种反西方力量在低阶秩序上对抗西方秩序的努力,却让它们对于西方秩序给出的一系列物质技术和法权技术有着更深的依赖,以便获得进行对抗所需的军事和经济力量,这种对抗努力便有着一种自我瓦解的效应。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西方秩序逐渐嵌入反西方力量的自我秩序之中,获得了普遍化。西方

伊拉克作为一个具有固定空间属性的国家实体,其行为不是对于普遍人权政治的整体性挑战,而是一个局部性的坏行为,所以海湾战争的政治哲学意涵呈现为一种警察行为;甚至

打击恐怖主义便是普遍人权政治针对其本质性敌人的暴力行为,是秩序的自我保卫,其政治哲学意义不再是警察行为,而是战争行为。

伊斯兰宗教改革的可能困境之一,与其对于偶像崇拜的决绝态度有关。伊斯兰教将一神教当中拒绝偶像崇拜的原则贯彻得极为彻底,有一些在天主教、东正教看来仅仅只是用来象征神的慈爱等意涵的人物形象,在伊斯兰教看来也都属偶像,需要被清除掉。在

穆罕默德横空出世后,通过天启将已经在半岛上流传的一神教原则向前推衍,信徒的眼光迅即超越了狭隘的部落范畴,信仰共同体超越了血缘共同体,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动员力因此得以成立。通过打碎偶像并清除各种怪力乱神,穆斯林的生活世界被祛魅而走向了理性化,整个宇宙在穆斯林眼中开始呈现出统一秩序。穆斯林要通过对于这统一秩序的研究与思考以证明真主的伟大,于是有了中世纪伊斯兰帝国伟大的科学与文化发展。然而,随着近代以来世界的世俗化进程,一种悖反开始浮现了。世俗化之后,那些雕像、装饰,甚至是曾经有着某种偶像崇拜特征的形象,都被人们做了新的解释,人们转而用审美的眼光看待它们——毕竟,它究竟是偶像还是审美,首先在于人们如何理解它。而伊斯兰教并未接受这种新的视角,“形象”对它来说仍然是“偶像”,对于“形象-偶像”的禁忌一如既往。这就带来一个结果,原本在禁绝偶像崇拜当中对世界进行了祛魅的穆斯林,却由于这种不通融的视角而走向了对世界的再“入魅”:字面上的教义成为严格的标准,几乎一切事物都要首先从其宗教属性上进行理解。教义

伊斯兰教看来,安拉是真正的主权者,是最高的立法者,国家则是个正当性高度存疑的建制,由国家通过立法来划定人们的行为边界是有疑问的,行为边界本身应该通过教法来划出。但是,

与纯粹美国主导的秩序不同,任何国家通过世界治理秩序谋私利的行为,都会在大国的互动过程中受到制约,从而达到去美国化的效果,化解掉大国自利的问题。美国与世界事务的关系在此过程中日益形式化,美国的主体性就消失在日益普遍化的世界公民体系之中,其他各超大国也相继进入这个普遍化的过程。这时的全球治理本身就具备“世界政府”性质,

第一节 精神如何自觉?

承认哈耶克意义上的自生秩序,“人类社会中存在着种种有序的结构,但它们是许多人的行动的产物,而不是人之设计的结果”[

为黑格尔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只有当意志并不欲望任何另外的、外在的、陌生的东西(因为当它这样欲望的时候,它是依赖的),而只欲望它自己的时候——欲望那意志的时候,‘意志’才是自由的。

人类的精神才从以外部世界为参照系、被外部世界所决定,转变为以自我为参照系,自主、自觉。

普通法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王在法下”,欧陆国家在近代以前都有类似的法律秩序。因为这种法律秩序实际上是包括国王在内的诸多贵族彼此之间博弈磨合均衡出来的结果,国王是博弈的局中人,当然在法之下;博弈局面的维续,以国王没有能力实质性地击败贵族为前提。

欧陆国家的自由与宪制,一定是通过建构理性表达的,而无法再以自生秩序来表达;

因此,对于英美国家来说,精神自觉是在其普通法持续演化的过程中,在其经济通过国民个体而微观性地扩展到全世界的过程中,自然地浮现出来的;对于欧陆国家来说,精神自觉则需要通过一种特别的(经常呈现为暴力的)历史过程与思辨过程才能浮现,表现为某种建构理性,这一特征在几乎一切大陆国家都是同样的,也可以说是大陆国家的命运。[

如果一切个别的宪法法规甚至对非常权力来说也是‘不容侵犯的’,那就会导致这样一个后果:为了捍卫形式和相对意义上的宪法律而不去捍卫实定和实质意义上的宪法。”施密特提出的是一个经常会让人不快,但是非常深刻的真问题。宪法政治不仅仅是制定完毕一纸宪法就能运转的,面对宪制的敌人时,它必须有力量保卫自己,否则宪法真的就只是一纸空文。那么,谁有能力保卫宪法?谁让它在危急时刻有行动的能力?保卫宪法的力量如何不会再反噬宪法本身?这是一系列极为困难的问题,其困难性不仅仅在于问题本身,还在于人们必须拥有直面问题的勇气:自由主义的起点,似乎是不那么自由主义的,处于无法用自由主义与否来刻画的状态。早期的自由主义开创者们无疑具有这种勇气,他们的理论建构必须直面这些问题;但是到了 20世纪,在自由主义政治已经运行良久之后,人们丧失了这种勇气,往往用对枝节问题的关注,让自己获得道德满足感,却回避了真正的问题所在,这会让自由陷入真正的危机。

第二节 大国的自我超越

公海联通全球,这个独霸的海洋霸主也必定是一个全球霸主国家;但是由于海洋的自由本性,这个国家对于海洋的垄断实则是对于海上安全秩序掌控权的垄断,而不会是对于海洋贸易航线与海外贸易权的垄断。若存在对贸易权的垄断,绝不会是因为政治原因(霸主国的海洋垄断),而只会是因为经济原因(霸主国超强的经济实力)。试图以政治或军事手段垄断航线与贸易,是对海洋霸主生存原则的违背,是自我否定。所以,霸主国反倒会促动自由贸易的发展,以使自己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其对海洋安全的垄断(或说提供),实际上成为一种全球公共品,可为所有国家共享。

就地缘结构而言,美国是一个超级岛国,它也拥有成为海洋霸主的潜力。但美国本身又是大陆规模的国家,庞大的内部市场使其经济有着相当的自给性;再加上其清教立国精神,拒绝旧大陆“不道德”的均势政治,奉行孤立主义政策,力图构筑一种新的理想政治,迟迟不愿与外部世界发生政治联系。因此,美国的经济力量一直未能为其带来相匹配的国际政治影响力。

清教徒自视为上帝选民,孤芳自赏,在自己尚弱小时,宁愿孤立起来,以免被邪恶的旧世界所玷污;但是清教徒也有一种普世情结,希望把自己的价值推广到全世界,以消除旧世界的邪恶,一俟自己的力量足够,便会迸发出强烈的世界主义热情。

战后所建立的关贸总协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等等一系列国际制度,使得美国所欲想的、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世界新秩序获得了可行的制度框架。不久后冷战爆发,美国面对的不再是搞均势政治的旧世界,而是另一个抱持普世主义精神,却与美国的理念尖锐对立的阵营,这又将清教徒的普世主义热情强烈地激发出来。美国的国际战略与国民的精神冲动于此形成共振,构成一个巨大的动员力量,内政外交于是联立起来。美国的世界主义转向就此实现。

英国依凭自己对于全球资本和贸易秩序的掌控,轻轻松松地获取利润,令德国苦恼不堪。对德国来说,此时最优策略是,利用其超国界的经济和军事影响力,在欧洲大陆领导建设平等、开放的区域秩序,形成超德意志的普遍性框架。

阿登纳更进一步设想了以德国和法国为“欧洲合众国”引擎的欧洲一体化进程,以使欧洲有能力应对冷战的挑战,从而奠立欧洲特殊的历史地位。阿登纳的远见带来了德国与欧洲的和解,启动了欧洲联合的进程。

法国若不能实现某种超越民族主义的精神转型,领导欧洲国家建立起一个超越于法国之上的拉丁天主教帝国,则法国和欧洲都将沦入二流甚至三流的境地;而一旦能够引领欧洲完成这种联合,新的帝国将成为美苏之外的第三力量,成为维护世界和平的关键要素,以及人类文化的一个重要涵养之所。[